——读《空军飞行员》(圣-埃克絮佩里)。

像大多数人一样,我对圣-埃克絮佩里的印象来源于他那篇家喻户晓的《小王子》。可惜那时候年龄尚小,理解有限;而各类阅读理解、名著导读等等又早已把《小王子》反复解读,将它的深层含义解剖出来并以标准(却并不诱人)的方式呈现在了面前。因此,我真正为圣-埃克絮佩里的文字所震撼到,是偶然读到他的《夜航》。虽然小说中所描述的航班🛩以死亡作为其失败的结局,但飞行员在坠毁前的最后一刻冲出乌云,在灿烂夜空下宛如流星🌠一般的谢幕,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画面。

起初我其实并不清楚《空军飞行员》的主要内容,仅仅是试图再次寻找多年前《夜航》给我带来的那种震撼。小说的主体情节很简单——以空军上尉的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一趟奔赴阿拉斯地区的侦察任务。这也是为什么小说的英文译名是 Flight to Arras。而中文译作“空军飞行员”更贴近于原标题 Pilote de Guerre,即“战争飞行员”的意思。

我穿上衣服去侍奉一位死去的神

故事发生在敦刻尔克大撤退之后的法国。此时美国尚未参战,整个欧洲暴露在纳粹的铁蹄之下。残余的法军以一辆坦克对一百辆坦克的悬殊劣势,面对着德军摧枯拉朽一般的推进。许多队伍早已溃不成军,混进拥挤不堪的逃难人群——交通干道因为混乱的人潮而水泄不通。彻底占据制空权的德机只是随意地扔下一些炸弹,宣示对这群待宰羔羊的所有权。一切实物都在变得破碎,一切行为都在变得徒劳。

“我”所在的空军大队一趟又一趟地执行着参谋部下达的侦察任务,但是由于整体局面的混乱失控,这些任务越来越像是飞蛾扑火——无意义的冒死。空气中充斥着无奈和麻木:

为了使战争像战争,他们并没明确的目的就拿机组去牺牲。没有人承认:这场战争什么也不像,一切都无意义,哪个图像也对不上号,大家一本正经牵动的是一些已与木偶断了联系的绳线。……他们在敦促五十个机组,给一场没有面目的战争描绘一幅面目。他们找上我们,就像找上用纸牌算命的相士。

“我”在这样麻木的氛围中接下了前往阿拉斯的侦察任务。沿途有三个德国歼击机队轮流执勤,而“我”的机组需要只身穿过敌机群和高射炮阵地的炮火,带回一份并不重要的情报。可以感受到荒唐的局面让主人公和他的战友们极为不情愿。他们并不是一群贪生怕死的人——军队早已支离破碎,溃逃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他们所愤怒的,是无意义地死去,是为了一个个无法左右战局、甚至参谋部都毫不在意的任务死去。但是军人的尊严要求“我”接受并完成任务。“我”在山崩地裂中登上飞机,

穿上衣服去侍奉一位死去的神。

机组飞过燃烧的村庄、焦黑的田野,穿过炮火和硝烟,看到难民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飞行员在高空低寒中艰难地维持飞机的运行,并躲避敌方的攻击。在这过程中,“我”于电光火石间一点点寻找破碎的意义,思考“为谁而死”的答案。

死者是生者的担保

丧失斗志的士兵曾质问少校,他们赴死的意义是什么。少校比谁都清楚这一切的徒劳——作为传达命令的枢纽,少校清楚参谋部装模作样的抵抗,清楚自己不过是在送士兵去徒劳受死。尽管他自己坦然接受了死亡的结局,但是他并不轻视逃兵,也理解那些顽固的人为什么坚持要求说明死的原因。少校给出了一个合理的回答。

“你们死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失败是铁定了的。但是失败最好用死人来表示。这样会哀痛。辛苦你们,扮演这个角色吧。”

“好的,我的少校。”

面对这样的回答,他们似乎也只有坦然接受,只有相信“死者是给生者做担保的”,作为飞赴敌方时的内心慰藉,或者说是内心的麻醉剂。

“我”的麻醉剂似乎有两支。除了说服自己将少校所给的答案作为信条,“我”还让自己投入到对眼前操控飞机的具体细节之中。在极寒的高空操控飞机是一件艰难的事,除了复杂的仪表结构以外,还需要和各种操纵杆和管线结冰的毛病作斗争。于是,敢死队任务便被拆解成了一个个技术细节,而这些技术细节自带着明确的目标——让飞机保持飞行。破碎感和麻木感似乎也随着这种任务的拆解而不再重要了。

然而,当子弹击穿机翼和邮箱时,当高射炮的硝烟封住视野时,肾上腺素依然会带来本能的紧张感,让人从肉体和思维的双重麻木中清醒过来。“我”将不得不继续直面究竟为何而死的问题,并迫切地想要在每一次炮弹的轰鸣之前找到答案。

缄默的树种

“我”最终为失败与牺牲找到了意义。战至最后一刻的意义不再局限于军人的荣誉,甚至也并不局限于民族精神的感召,而是扩大到了文明的精神,乃至“”这一概念的本质。“种子”,是小说的后半部分反复出现的一个比喻,也可以看成是“我”最终所对于失败的结局的解读——以失败的抵抗唤醒漠然旁观的世界,以自身的腐烂换取他人的奋起抵抗。

生活总是打破公式的框框。失败者尽有种种丑相,还是显示出是走向新生的唯一途径。我知道,为了使树木破土而出,就要让种子在土里烂掉。 第一个抵抗行动若来得太慢,总要失败的。但是它使抵抗的觉醒。觉醒如同种子,可能从中长出一棵树来。

这颗种子是孕育抵抗的种子。这棵树维护的是文明的脊梁。

圣-埃克絮佩里通过对自由和人的本质进行讨论,写下了他所理解的文明的脊梁——对抽象意义上的“”的尊重。通过人和人之间的互相救助和尊重,人们维护了“”这一概念的神圣性。在这基础上才有自由的意义:

它是一棵树种在土壤上生长的自由。它是的上升的气候。它像一种顺风,帆船靠了顺风才可在大海上自由航行。

种子具有生长为大树的潜力。人的美德就像种子一样。所谓的自由,便是提供一种这样的环境,在这种环境中人内心深处的美德可以充分的成长,那些勇气、责任、对彼此的爱等潜质得到发展,促使人们互相救助、支持,成为团结的群体。而这个发展的过程便是对抽象意义上的“”这一概念的完成。“自由”并不是对善和恶的无差别纵容,而是对善的呵护,就像温和的环境条件对种子的呵护一样。

而作为捍卫这种自由的牺牲者,作为心甘情愿被踏碎的失败者,应该以沉默的行动宣告自己的信仰,将自己化成让“”再度觉醒的一颗种子。

失败者应该缄默,像种子。

写在最后

《空军飞行员》首先冲击了我对二战中法国的刻板印象。在此之前,我的印象仅限于沦为笑柄的马奇诺防线,一个多月的光速崩溃,以及各种“乳法”的梗。虽然《空军飞行员》并没有为当时法军的失策和狼狈相开脱,但是圣-埃克絮佩里让我看到了具有高尚品质的在这局面中的所做所想,并让我肃然起敬。

书中所表达的思想,尽管是在西方文化的背景下推演出来的,但是并没有沦为政治立场的无脑宣传品,而是真正上升到对全人类的福祉与意义的探索。其中隐藏着“人之初,性本善”的观念,和我们所熟知的儒家思想异曲同工。而那种基于人的尊严和互助(而非对某一个别的崇拜)所形成的“”的复数的概念,也折射出了一些共产的理想主义。联想到一百年前正是同一片土地诞生了空想社会主义的童话,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最后,我认为全书的战斗信仰值得被单独地摘录在文末:

我将为高于个人——如普遍高于个别——而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