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常常被人忽略的常识:进化的尽头不是极端,而是恰到好处。”
在寒假期间读了郝景芳的科幻小说《流浪苍穹》。书中想象了一个火星殖民地革命脱离地球统治之后的世界观。在战争并断交数十年之后,地球与火星开始恢复交流,一群被送往地球留学的火星少年成为两个世界交往的桥梁。主人公洛盈在从地球返回火星之后,逐渐了解关于自己身世和两个星球之间复杂关系的真相。我在高中时读过郝的短篇集《孤独深处》,惊叹于文笔之唯美和内容之深刻,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到处疯狂推荐。六年后的我对于《流浪苍穹》的感受是,这个故事依然唯美典雅、引人深思,但除了惊叹以外,我还想说更多的东西。
1. 世界的运行“必然建筑在欲望之上”
全篇小说中最重要的要素是火星和地球这两个社会体系的对比。地球在虚拟经济的加持下空前地娱乐化、商品化。在跨国传媒公司的运营平台上,一切东西可以出售和购买,包括思维和创意。这是一个流动的、繁荣的、混乱的、享乐的,美丽新世界。而火星的一切都在规则和秩序之下,人们推崇科学研究和集体主义。知识、技术和文化产品都托管于一个集中的数据库中。社会生产以“实验室”为基本单位,任何项目落地之前都经过反复的验证计算,并与其他方案竞争。这里的孩子们都醉心于定期举办的科技创意比赛,而大人们都梦想着参与国家的重大项目建设。
我们可以从小说中的地球社会看见如今互联网时代的影子。郝景芳火星社会的设定对中国大学生来说也简直再熟悉不过。学生们在科技从创意比赛上争奇斗艳的场面像极了我们的本科时代。科研工程项目主导的社会生产体制也能让人分分钟回味在实验室里边蛐蛐导师边做牛做马的无数个夜晚。它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冷战格局下的两个对立的体系。星际航行的设定好处在于,一方面加大了两个世界之间的距离感,另一方面给社会结构的形成提供必然性:失去了地球补给的火星据点物资极度匮乏,因而资源必须集中管理,任何方案在实施之前都需要反复验证优化;革命队伍中有庞大的科学家和工程师群体,他们的科学精神、知识共享精神便成为火星社会的底色。
我迅速熟悉并疲倦于书中对两个世界的对比描述。类似的设定在科幻小说中已经屡见不鲜。作家们构建出一个个乌托邦或者反乌托邦,用于表达自己的观点。你批判集权,我批判娱乐,他批判资本……最终变成自说自话的无尽争吵。但令我惊喜的是《流浪苍穹》后半部分对这一切的本质的揭示。战争和断联使得两个社会在彼此的舆论中妖魔化。主人公洛盈经过两个世界的洗礼,熟悉地球和火星的运转形式,并为此陷入了价值观自相矛盾的苦恼境地。火星社会并非地球人心中的基于蛊惑和盲从的恐怖集中营,而地球也并非像火星人心中那般腐朽堕落、一无是处。作者说,“一个世界能运行,必然建立在欲望之上。”人们追求幸福的欲望,加以特定的环境条件,自然就形成了不同的世界。这或许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总结,但是它跳出了对某种极端体系的肤浅批判,在那些五花八门的主义之上总结出了更本质的东西。
2. 关于玻璃建筑的含义
小说中的火星城市以玻璃为最主要的建材,因为在火星的漫天黄沙之中,砂土是最用之不竭的资源。借助发达的镀膜技术,玻璃建材可以具备调节气温、显示信息等各种功能。人、空气和花草在玻璃笼罩形成微小的生态循环。火星城的玻璃建筑是“沙土里开出的花”,是从粗糙的大地之中凝华出的生命。
而在敌人眼里,玻璃建筑则成为了另外一种符号。地球人坚信玻璃建筑意味着个人空间的透明和被窥探。“当所有房子都透明,窥探就扩大为集体的注视。”地球乐于将此作为抨击“天上地狱”的证据,借此将火星描述成灭杀人性的、独裁恐怖的机器系统。小说中的地球人将火星比作奥威尔笔下《一九八四》的世界。玻璃房的设定又不由得让人想起扎米亚京的反乌托邦小说《我们》。这样的联想是无稽之谈——火星的玻璃往往被调节成不透明的颜色,建筑材料和窥探隐私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然而这样的联想又如此强烈,因此成为危险的妄断。在缺乏足够信息的情况下,符号轻易地伪装成实证,唤起情绪和偏见。
在互联网被分割成一个个信息茧房的时代,符号的危险性尤为明显。广域的互联网提供最基本的信息流通,但没有提供相应规模的讨论空间。这些信息被分发到不同的文化圈层进行加工,变成伪装成实证的符号,于是不但没有起到沟通桥梁的作用,反而变成互相攻讦的武器。或许和平的程度和互相了解的程度之间是个U-shape的关系曲线,这些偏见符号正是潜伏在曲线低点的危机。
3. 进化的极端是恰到好处
瑞尼时常在幻想画里看到变大变小的动物,就好像它们的实际尺寸只是凑巧,可以随便修改。但瑞尼知道不是这样,进化的尽头是提琴般的完善,大一寸小一分都不可以。不是不能变化,而是变化总会不如现状。这是一个双方进化的过程,生物和环境最终会达成协调,正如飞鸟选择筑巢地,而巢穴选择下一代飞鸟。直到一个高度,选择平衡于被选择。这是个常常被人忽略的常识:进化的尽头不是极端,而是恰到好处。
这段关于进化和规模的讨论出现在小说的末尾,大概是是全书中我最喜欢的一段话。随着火星人口的增长,整个社会的凝聚力开始下降,关于未来发展的意见分歧也逐渐暴露。一个机体如果强行扩张,往往会走向分裂。人口规模,这也是地球和火星两个社会截然不同的原因之一。火星的几百万人口放在地球上不过是一座普通城市,如此才能实现充分交流和有序管理;而增长则使得规模和秩序失去匹配,如同昆虫的结构决定了其尺度,细胞过大就会分裂。在阅读前半本书时我便在思考,几百万人口和几十亿人口的两个社会,把它们放在天平两端的同等地位上进行比较究竟有没有意义。而书末的这一段总结正杀死了比赛。我们会讨论蚂蚁与大象的异同,自然也可以讨论几百万人和几十亿人的异同;只是这讨论并非要争出孰优孰劣,而是为了加深对生命的理解。
4. 世界如何变好:显著的小效应
小说的结局是而又好又坏的。好在书中角色打翻了好战派的算盘,将火星从新一轮的危机边缘拉了回来。坏在这代价是一个年轻正直的生命,也坏在老一代火星建设者带着曾经的理想黯然离场。很多科幻小说的结尾都有一种宏大的史诗感,而史诗之间也有不同,例如阿道夫·阿西莫夫的结尾通常恢弘壮丽,并夹带着一些风趣。但郝景芳的结尾则宁静细腻,在金属的质感上蒙了一层唯美、柔和而忧伤的气息。短篇集《孤独深处》中的不少故事也是如此,谢幕的悲伤和危机解除的宁静和平交叠在一起,因而是又好又坏的。世界确乎是变好了,但是又似乎只是变好了一点点。那些牺牲和代价的确没有白费,但我的心里总想着着它们本应该换来更多的东西。这种感受就像做线性回归时得到了一个显著的正效应,但系数却又小得微乎其微。遗憾,但又深知这已经是来之不易的结果。
六年前读的我非常喜欢这种悲而美的风格。流星什么都做不了,注定燃尽自己,但总归给世界带来了一丝好的变化。但现在的我不再那么喜欢这种情节了。它对我来说变得太柔和,让人觉得无处宣泄。一些情节支线看似暗藏玄机,但其实很快就浅浅地收尾,也并没有对结局产生什么影响。当然这没有错,个人对世界的影响确实微乎其微。小说中清晰地展现了历史的浩浩汤汤,伟大如革命领袖也难以左右。但我更期待看到书中人物的激烈和不甘,让他们去发起轰轰烈烈的行动,哪怕结局是失败的。身处故事之中的人往往难以窥见全局,他们会误判,会幻想。也正是这些误判和幻想让他们不甘顺应历史的潮流,从而展现出颜色鲜明的魅力。由此也引出我不喜欢《流浪苍穹》的一点:人物角色的思考有余而推动力不足。
5. 脱离的人物
小说的主人公是火星总督的孙女,也是派往地球的少年团中的一名舞蹈生。这样的身份便注定她能近距离观察两个世界,并了解到很多在权力中心不为人知的隐情。而她能做的事情又很少——成长轨迹被精心地安排,舞蹈的专业特长也难以直接推进历史事件的进程。她探索、询问,逐渐解开自己身世的秘密和世界运行的规律,但她从不行动,也不知道应该为什么目标而行动。她既能理解反抗者的热血,又能共情建制派的苦衷,于是永恒地处在尴尬的立场上。她只能是一个脱离于事外的观察者和反思者。另一个重要的角色,瑞安医生,也有类似的特质。他智慧而温润,才华能力受到火星总督的欣赏,但是一直独处于冷僻的角落,静静观察着历史发展。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伊格和安卡这两个配角。他们的想法不一定都正确,也会迷茫和怀疑。比如伊格这一角色就经历了数次认知的转变,从单纯的愤青成长为思想更深刻的活动家。我喜欢的是他们的愤怒,以及付诸行动的态度。“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可惜这些角色的篇幅都不长。
类似的角色形象在其他郝景芳的其他故事里也有,比如《繁华中央》和《弦歌》的女主阿玖(两个短篇小说其实是一个故事的不同人物视角)。阿玖没有直接推动情节的核心——月球计划——的发展,但是通过她的个人经历、思考和情感,读者得以更全面地认识和感受这个故事。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类角色是郝景芳的小说的灵魂,正是他们为整个故事带来了那种细腻、隽永的气质。
只是我自己的心态和品味在这六年中有了变化。曾经世界在一个青少年的面前展开,而他还不清楚自己何去何从。而现在的他明白自己在追求什么、愤怒什么。或许以后的他还会迷茫,会怀疑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但总之现在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