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和机器是一组被紧密捆绑的意象。
高中的时候很喜欢郝景芳的《北京折叠》,里边关于城市翻转过程的描写让我印象深刻。“晨光熹微中,一座城市折叠自身,向地面收拢。”
作者以细腻而严谨的笔触描写了一片钢筋水泥的城市如何如机器般各个零件互相咬合,严丝合缝地折叠、舒展,将自身的不同侧面在大地与天空之间切换。
在我脑海里,这是将城市描写成一台巨型机器的最精彩的片段之一。作为工业化进程的孪生子,(现代意义上的)“城市”和“机器”这两个词语,在数不尽的文艺作品中被反复关联。
以前我很痴迷于这一类的描写。尤其是在各种软科幻作品中,城市经常充斥着雾霭、霓虹灯、汹涌的人潮,以及最重要的,一种精确的、冷酷的、机械的氛围。城市总是有一种机器感,和田园风光的乡下形成强烈的对比。这种形象的描写还往往伴随着对社会发展方向的批判反思,对所谓”高科技低生活“的城市发展道路的抗争,或者至少是不满。
但是最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强烈地被这类内容所吸引了。或许是因为上大学以来在大城市呆得久了,逐渐看清了杭州这座城的细节。走遍了从市中心CBD到周边郊区再到山村的很多角落,切身地体会到所谓乡村田园和高楼大厦不过是人类社群形式的连续光谱上的两个端点。它们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如今我们看那些古人类遗址,或许会觉得他们的住所和器皿是如此的粗糙,凹凸不平的陶器表面有一种随机性的美。但其实细看那些错综复杂的立交桥、高耸入云的高楼,也并不难看到水泥墩子上布满了不平整的裂痕,外墙上都是锈迹和雨渍。未来的人看我们今天所留下来的痕迹,同样会觉得原始而粗陋。
这种人工的粗糙感在社会关系上同样存在。即使是在城市化的环境里,在高度系统化的组织里,同样少不了人情世故,少不了因为隔阂而产生的冲突。在不知道多少次痛骂某些行政官僚系统的不规范和效率低下,多少次吐槽各种评价标准的不合理错位之后,我便很难再将任何社会关系抽离成纯粹的、像书面规章制度一样清晰明了的逻辑结构。作为一个成长在原子化时代的人,一个不太善交际的人,我并不更留恋过去的宗族社会。反而有太多次,我真心希望自己面对的就是一个真正如机器程序一样逻辑严谨、运行稳定的社会系统,不必被无形的传统所推动着冲击有形的规范。
这都是因为不论什么样的社群形式,其本基本的构成都是不理性的人。城市也好,乡村也罢。即使我们发明了再高效的技术,设计了再复杂的社会系统,只要这还是“人”的社会,就不会变成真正的机器。——这大概也就是所谓“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人永远在为社会注入不确定性。
再激进一点地说,那些极尽繁华的大都市,和河滩边石头上的一个小小菌落,其实也只是同一类东西。人类最大都市圈——东京——的路网系统花费了工程师们百年的时间进行优化,而黏菌在26小时之内便可完成相似的路网规划1。
我之所以这样类比并不是想要消弭人类文明的意义感——相反,恰恰是要通过强化情感、生命本质之类的东西,证明我们所创造的一切都是自身生命的外延。即使机器再复杂,最终都是为了满足人的物质或精神的需求。即使城市再复杂、再工业化,也总有着呼吸和脉搏。
其实郝景芳并没有将折叠的北京完全描写成无生命的机器——它更像是一头流淌着工业血液的巨兽,引擎便是它的骨骼肌。折叠城市中的人的欲望和情感,赋予这头巨兽以的生命冲动。并不是说城市就必然冷酷,我们只是希望不论什么社群形态,都能对身处其中的生命报以尊重和温暖而已。
封面由Dream by WOMBO生成。描述:city of machines, 16:9
, 风格:Dark Fanta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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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sushi Tero et al. Rules for Biologically Inspired Adaptive Network Design.Science, 327,439-442(2010).DOI:10.1126/science.1177894 ↩︎